2021臺東藝穗節《Ctrl+Tmr》

【關於祖靈】

整個演出至今回想,最起雞皮疙瘩的時刻,大概就是第一場演出前由Heidi帶領著大家以阿美族祭拜儀式告知部落祖靈,祈求一切演出順利…

整周以來製作團隊已經歷狂風暴雨、烈日曝曬,變化詭譎多端的長濱氣候,每日整天工作回到民宿,夜間十點整準時的全體開會,演出方案隨著天氣狀況有了原方案和兩種雨備方案。技術團隊戰戰兢兢,而我跟舞者們說「風雨無阻」!

擺上了檳榔、香菸、米酒,往年常聽到的祭祀文換成聽不懂的族語,抬頭望向臺東長濱常見的地形雨雲層,厚厚一層又一層快速地移動。真的彷彿像動畫般地戲劇感,祭師念著與天靈溝通特殊密碼,而天靈也則時而下小雨、時而飛速雲彩回應之。

帶著忐忑不安的心情,終究是開始了第一場的演出。果不其然,傾.盆.大.雨!!!

是不是不夠虔誠?還是不被允許侵入演出?雨勢忽大忽小,每每逐漸變小之際感到鬆了一口氣,又逐漸變大…於是,帶著O型或許是天性樂觀、以及總算能夠光明正大在雨中不撐傘行動,雨的濕氣更帶來了大自然的味道與力量。這是祖靈要告訴我的事情嗎?這才是當地的日常嗎?在大雨中的演出,我如海綿般的貪婪吸收這一切,吸收、飽滿、擠壓、溢出、再吸收、再飽滿、再擠壓、再溢出…於是,舞者們被大自然被祖靈溫柔地包覆接納…


【關於距離】

距離可以是個不具方向性的物理長度,物體間的數值描述、動物體或交通工具移動、甚至以光為媒介的起點至終點所經過的路徑長。

長濱就是位在一個沒有”最短"距離的台灣地理位置上,無論離花蓮市或台東市都需要花2小時車程,在追求效率的年代,表演藝術為了吸引更多觀眾,紛紛把演出地點設在觀眾容易到達的距離範圍內,反其道而行的我們是想藉由這個作品打破些甚麼?

遠道而來的觀眾,在偌大的Laboratory實驗平台場域隨著表演者或緩或快的移動,藉由自己的雙腳隨時調整與作品的距離,你想看多長多短的光影、你想看多遠多近的舞者、你想聽多直接多空靈的聲音,都可以自己調整。隨著演出的時間推移,穿梭在建築體中,水泥、牆壁、樓梯、平台都是硬的空間,為你標示著這個場域的各種距離,但跟著表演者的流竄,是種軟的空間,為你標示著”最沒效率的"移動距離,無論硬的軟的、或是實的虛的,唯有親身經過才會產生距離。

若時間可以用距離來描述,長濱文化所屬的”昨日”,對照著眼所處的”今日”,以及望向未知的”明日”,在時間軸上人體無法同時存在三個空間,但是光似乎可以做到。方禹巧妙的用雷射光穿越了三個空間,精密計算點對點的光源,在煙霧的推波助瀾下迅速延展噴射,光影變化忽明忽滅,是種別於無法控制的、精心設計背後充滿人的想像的流動。昨日的火堆若是為了驅趕野獸取暖用,今日的光束也經從純粹安全照明演變至概念的演繹,那,明日呢?


【關於夜色】

一般只要是戶外演出,往往都是辦在白天。除了視線好、較為安全,不論是對舞者或是觀眾皆是,而且還可以省下燈光器材的租借費用。但從第一次抵達長濱,貪戀著傍晚到夜色降臨的天幕變化,到心滿意足地要離開時,才發現台灣北區西區理所當然的路燈照明,台11線可不是無條件的奉送給你!一路要不是無燈全暗、或是對向車輛的強光照射、或是微弱的月光勉強反射燈條,夜間的台11線可以說是訓練瞳孔虹膜肌肉的最佳場域。

好了,於是這支作品第二個要點的決定,就是「夜色」。

反其道而行的《Ctrl+Tmr》,先屏除了交通的便利性、再減弱人類的視覺,所有的燈光不是劇場特效、也不是劇情鋪陳,每一個場景光的設計以裝置的概念做創作。就像遠古的人類,藉由第一支火把,踏進了深不可測的夜晚,也點燃了人類文明的火種。於是打破日夜的邊界,隨大自然的脈動探索另一個世界。

就如同舞者彭所說的:「雨的到來,所有的感官都放在自身上。不容一刻的閃神,腳下踩的每一步,都是未知。」原先方正有限的劇場空間,變大六、七倍以上;用來對準方位的舞台翼幕,換成樹木、草坪、建物;原先單一方向觀眾席的表現投射力道,變成環景360度,而且不僅僅是對到觀眾、更對到風、雨、樹葉、海洋、雲層、月光。有時候不覺得是在演出,更像是某種儀式、某種奉獻…

不論是光、是聲響、是肢體、是慾望、是疑惑,還是自由、是享受、是謹慎、是畏懼,有形的也好、無形的也好,全都在夜色中流竄,這才是長濱原始的「夜生活」…


【關於力量】

試想被兩個硬漢互相推擠,不分軒輊的、看似靜止的狀態,其實內含巨大的能量在滾動著,就如同台東的海岸山脈,因菲律賓海板塊撞上了歐亞板塊而慢慢隆起,這慢慢是以百萬、千萬年的時間來計算。

這個推移的力量在五位舞者身上,同樣令人不耐,同一個意念安排卻由五種不同介質來傳遞,你的慢是我的快、我的輕是你的重,在台北的排練室再怎麼努力卻緩不下來,直到抵達台東的劇場週,到了第四天我們第一次整排,像是被板塊間巨大力量安撫著,五條分歧的氣力被慢慢凝聚成一股安定的力量,以至於開場第一段的群舞整整多舞了一分鐘。

力量順了,心就通在一起了

同樣影響了聲響創作,Nigel Brown用錄製到微觀的白蟻啃食聲,呼應了宏觀的地殼運動,細膩微妙的木材啃食聲,搭上群舞極緩慢的動作,聽覺和視覺都很細微,但都是不容小覷的力量;又像舊石器時代的長濱文化,過著採集、狩獵、漁撈的生活,石器的產生只靠敲擊形成,完全不見磨製石器及陶器等新石器時代的要素。

因此,當結尾近乎安靜時,從遠處響起似石頭撞擊的迴聲,清澈而單純,如同與大自然相處的先人,一次次敲打塑形心中的石器,每一次的力量輸出不疾不徐,有企圖有慾望,卻也意志堅定、行動踏實。

Hsiao-Wei Hsieh